第237章 228.冤家路窄（八）
在千秋大街，大司农张温的家里，有一处幽深的地窖，每年只在冬至日与夏至日打开。
冬至日，仆人们会奉命去洛水之畔，切出巨大的冰块，盖上稻草，储存在地窖，以备夏至。
夏至日，仆人们会奉命把冰块搬出来，要么自家使用，要么换做黄金周转。
家奴们都把看守冰窖，当作肥差。每年靠着偷冰，不知赚了多少钱。
然而，自从爱好医学，游学吴越之地的大小姐张姬，从南阳老家搬过来后。
这座地窖里的冰块，便再不准拿出，从来只准进冰，不准出冰。
到了夏天，再也没有了卖冰的行当。
家奴们对着大小姐翻白眼，恨大小姐，恨得牙痒痒。
一名家奴觉得冰窖里肯定藏着什么大秘密，就偷偷溜了进去。
半夜三更，她穿好棉衣，钻入地窖，果然，这地窖的摆设与往日大不相同。
过往，这里只有稻草覆盖在冰块上，以保证地窖寒冷刺骨。
然而，现在，这些冰块上都摆满了大小不一的葫芦。
葫芦上都贴着黄符，黄符上是朱砂写就的小篆。
上面有的写着“伤寒”、有的写着“虏疮”、有的写着“疠气”……
家奴正准备打开葫芦，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是药。”
大小姐宛若僵尸一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身后，并且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当场就僵住了，差点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昏死当场。
大小姐冷冷道：“这葫芦里都是药，药比冰贵，若你打开葫芦，这药就废了，便救不了人了。”
家奴点点头，随着大小姐出去。心中暗暗惦记，如今正是瘟疫连年的时代，原来家里还有这样的宝贝，不禁暗暗惊喜。
大小姐没有因为家奴偷入地窖而责怪家奴。家奴也没有因此受罚。
时间一久，两人便把这件事情忘记。
转眼间到了夏天，又到了取冰的日子。
大小姐宁愿花钱补贴家奴，也不许家奴们取冰卖钱。
家奴好赌，实在是没钱可用，还是把主意打在了冰块上面。
若只是拿冰也就算了。家奴连葫芦也一并拿走。
葫芦沉甸甸的，也不敢取多，只拿了一个叫“伤寒”的葫芦。
只因为伤寒近些年闹得厉害，正可以把这些药物卖个高价。
冰块卖掉后，家奴打开葫芦，葫芦塞子很紧。
家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了塞子。
发现里面哪有什么药，就是只有沉甸甸的一葫芦麻油。
把麻油倒出来，里面就是一些带血的肉。
从晶莹剔透的麻油上，就能看到黑色的血丝，还有悬浊在表层的肉块。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什么药啊？不就是油封的肉块吗？”
家奴盯着葫芦里倒出来的肉，心想。
“别人都是拿盐来腌制。”
“怎么我家大小姐张姬，都是用油来腌制肉？”
“难道是做的肉酱？”
“这麻油可是好东西，做菜时放一些，味道美极了。”
吃过麻油之后，家奴第二天就病了，呕吐不止，痛不欲生。
三日后，家奴死了。
死因是得了伤寒。
她的尸体在埋葬前，被送到了大小姐面前。
大小姐从油坊里出来，手里提着一葫芦麻油。
她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刀，从家奴身上取走了一些液体、血肉，倒进麻油里。
然后贴上一张“伤寒”的黄符，放进地窖里。
张姬心想，我本意是要靠死刑犯为“伤寒”续命。
多亏了你，“伤寒”又可以多活半年了。
她又摸了摸旁边十几个葫芦，这些都是她往日游学岭南吴越之地的战利品。
当地气候湿热，瘴气极多，张姬曾随当地巫师学习药理，学会了保存瘟疫的办法。
可张姬一摸“痘疮”的葫芦，才发现一件令她震怒的事情。
“痘疮”的葫芦，空了。
张姬摸着腰间的药葫芦心想，
除了她自己，唯一知道这个地窖真相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她最信任的人。
——大贤良师，张角。
……
……
此时，道堂之内，数千人礼拜黄神。
在瘟疫面前，她们无法直起脊梁。
张姬站在道堂前，顶天立地的站着，鹤立鸡群，对大贤良师，怒目而视。
张角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叫这数千人把张姬拿下，生刮活剥，就地解决。
但她并没有那么做，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位传授自己医术的年轻圣人，不理解为何会出现这么大的误会。
张姬并没有以真面目示人。
她头戴着四眼黄金面具，身穿黑衣黄裳白袴。
俨然是一位荆州楚地大巫师的装扮。
她拿着一个贴着黄符的青皮葫芦，扒开塞子。
原本里面放着应该放着沉甸甸的麻油。
油水里保存着病人生前的液体与肉块。
但现在，她把葫芦倒悬，瓶口朝下。
什么也没有倒出来。
这里面空空如也。
她进一步解释道：
“痘疮起于南越，传于吴越、楚地与巴蜀。”
“吴越楚地，未能有敌者，死者数以万计。”
“唯有巴蜀方士，以种痘之术，可敌痘疮。”
“种痘之术，便是把痘浆凝块，或痘痂粉末，经由鼻息植入身体，使人得病。”
“病愈后，可不惧天花，数千人种痘，死者不过三四十人。”
“是你取走了痘疮里的血块和痘浆，分别做成毒与药，散播京师，好叫你太平道渔翁得利？”
“你可真是打的好算盘啊。”
“我的大贤良师。”
张姬的话，一字一句扎在张角的心头。
道堂内，寂寥无声，空无一人。
马元义、唐周、杨奉、阴维早把信徒们驱散到其他地方去种痘。
偌大的道场，只剩下张姬与张角两人。
冬至的寒风中，只有绝对的肃杀。
张角沉默许久。
只说了三个字。
“不是我。”
脑海中浮现出十二年前那桩往事，若非这少女搭救，岂有自己的今日？
张角谦卑地行礼。
“在我心中，你是永远的圣人，对于你，我永远不会撒谎。”
张姬怒上心头，把葫芦放在神坛之上。
“不是你，那到底是谁偷了我的痘疮，除了你知道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情。”
“这您不该问我。”张角沉稳地回答。
“那我该问谁？”
“谁为您送冰，您应该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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