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刘府大宅，二人并肩而行，各有心思，都沉默不语。
一路上，璞之看见刘怅手臂上鲜血不停涌出，将绑着止血的丝带都打透了，又是同情，又是害怕，又是生气。
她想要安慰刘怅几句，却觉得这样的事，实在非言语可以抚慰。她从小受父母疼爱，兄长爱护，一向无忧无虑。今天，却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人力不可扭转的仇怨。
世人之间，原来爱恨都可以毫无来由，比磐石还要坚硬，又比流水更为长久。细想之下，真是令人悚然而惊。
刘怅余光看见她面色犹豫、杏眼中一片同情之色，心里一痛。他虽然扔死撑着，面色平静，双手却早已冰凉一片。
从迈出刘府大宅那一刻起，他已经真正是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皮肉之痛，都是小事。今日的事，他一个人受着也就罢了。左右就一条命而已，怕他作甚？但这些事偏偏还一桩桩一件件都落在璞之眼里，还都由她替自己挡了过去。
从前自己就生怕在璞之面前露出了古怪偏执的讨厌模样，让她厌弃。没曾想，今日在悲愤之下，终究是做出了那割肉的蠢事，一下子原形毕露。
自己如今在她眼里，可怜可悲得很吧？
想到这里，刘怅忍不住胸口隐隐抽痛，咬着牙伸手将这痛按了下去。
两人一回到了刘怅府里，璞之就吩咐了家仆拿来小剪刀、白纱、清水和金疮药。
刘府那个整天沉着脸的刘管事，做起事来其实非常利落，几下就把东西都备齐了，又吩咐了不让人来打扰，自己独自静静守在外面。
他们这整个府里的人，都有种乍一眼看不怎么显好，细看却有些不同凡响的意思。
刘怅的袖子早就被鲜血浸透，粘在了伤口上。
璞之怕拉扯到那伤口，不敢贸然去翻他的袖子。她用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将袖子剪下来，解开之前自己扎在他手臂上止血的丝缎，才看到了那道三寸余长的狰狞刀伤，还在不停地往外渗着鲜血。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先用了洁净的白纱将伤口周围的血轻轻擦拭干净，才把金疮药洒了上去，再用白纱紧紧扎住。
刘怅咬着牙不说痛。
璞之看见他伤口这样惨烈，心里后怕不已，沉着脸不和他说话。
她是道家弟子，相信人者，乃躯体与元神的结合。
道家认为，躯体是元神的根本。躯体健康，可以令人阴阳相调、五行相生，从而抵抗外邪。
而自戕躯体，则会损耗元神，因此是道家大忌。
刘怅一路上本就在胡思乱想，看见璞之这副模样，心里更和打鼓似地，七上八下，震得人不得安宁。
自己从来是不怕硬碰硬的，如今在一个娇滴滴的璞之面前却莫名气短了三分。
他手足无措，只好硬着头皮找话，说，“幼安，今日的事情，劳烦你了。”
璞之一声不吭，紧紧抿着嘴，手上把纱布用力一扎。
刘怅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叫痛，又低声下气说，“怎地你的手都被我弄脏了？过几日我给你赔罪。”
璞之见他面色惨白，又这样放下身段和自己说话，心里忍不住一软，哼了一声，说，“谁在乎你，你就该向谁赔罪。我倒是不在乎。”
刘怅心想，天底下，只有你在乎我，我也只在乎你而已。但这话太唐突了，没法说出来。他不是能言善辩的人，虽然心里一阵酸痛袭来，却也只沉默不语。
璞之心里微微一叹。
两人认识以来，一见投缘，从来没有过这样相对无言的时候。
刘怅沉默半晌，才又低声说，“我命里无亲无故。”
璞之从刚才在刘府时就暗暗担心他会钻了牛角尖。现在见他这样说，赶紧摇了摇头，正色说，“虽然你爹与你不和睦，但你有朋友，有温氏的亲人。还有吴郡张家的阿叔阿爷，至死都挂念着你。怎么能说是无亲无故呢？”
她后悔刚才自己的气话伤人，引出刘怅的痛处来，存心想缓和气氛，赶忙又接着说，“我在蓬莱时有一位好友，也曾割下自己的骨肉还父，弄得元神尽毁。他师父熬白了头发，好不容易才将他救了回来，给他用莲藕塑了一个肉身。其实他后来回想，当下虽然自己心里痛快了，亲友却从此都要为他担心受累。”
从前，她灵识不开，也长不大，连说话都不利索。但那位元神尽散、用莲藕做肉身的朋友，实在是比她还惨，因此她一向也很同情。
只是这时候看刘怅一身悲凉，也顾不上照顾朋友的面子了，只管拿他的悲惨事迹来安慰刘怅。
刘怅知道她是要安慰自己，但听完她这一番话，心里忍不住又是一凉。她这样灵动可爱，待人又一片赤忱之心，喜爱她的人，只怕要从钱塘郡排到吴郡去。
平时听她言谈之间，知交好友遍布天下。自己的家事是一团乱麻，脾气又古怪，在她的朋友之中，不知道又能排得上号不能？
想了一想，才问说，“你朋友很多吧？”
璞之侧着脸想了想，说，“从前的朋友们，都好久没见啦。如今在郡里，出门不多，朋友也没有几个。”
刘怅略略安心了些，一边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大骂自己没出息。堂堂的男儿，难道连听到她受人喜爱都要不开心吗？就算心里再在意璞之，也不能把她当成所有物似地霸占在身边。这算什么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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