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小花
那在深夜里恢复的点点灯光，照亮了一些人的希望，也揭穿了一些隐在黑暗中的疤痕。
只不过是三天而已，在这区区三十六个小时的黑暗中，许多人病倒了，许多人病死了，还有许多人因为未知的原因也倒下了，后来也死了。
在一间大楼的楼梯间里，丢了工作、又被暴雨淋了一身大病的辛光明艰难地站在了一个关着的小门前，望着地上积水退却后的淤泥印记，他举起颤抖的手，大汗淋漓地去触碰那贴在门上的粉色小花胶贴。
这里原本住着一个年轻的保洁女工，名字像门上的那一点粉色一样，就叫做小花。她也是辛光明的同乡，都是跟着保安队长那一大帮人一起出来打工的。
她是个苦命的女人，家里一大堆姐妹，父母却只喜欢那个最小的弟弟。上完了初中，家里就不肯再出一分钱给她念高中了，反而要尽快把她给嫁出去。不管婆家如何，只要能拿出两万块钱彩礼，这个闺女就算卖给人家了。
十六岁的她嫁给了一个三十岁的光棍儿，因为光棍儿在彩礼的问题上大方得很，足足多给了四千元。在小花父母的心中，这四千元足以在未来给家里唯一的儿子在娶媳妇的问题上多争取一点儿主动权，因此即便是姑娘嫁的不般配也没多大问题，毕竟总归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呢？
小花的肚子比他妈争气多了，第二年就怀了孩子，第三年头上就给丈夫生了个大胖小子。但这“传宗接代”的大功臣不仅没有得到母亲终生追逐的那份“尊重”，反而刚一出月子就被婆家赶出门去，理由是不能在家当少奶奶，该工作就要工作，也要挣钱养家。
小花是没有话语权的，因为她爹妈当年多收了四千元。而她只是初中毕业，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作给他。因此在她生活的小镇上，只有些每天赚个三五十的零工给她做。
因为拿回来的钱不多，她的丈夫也不像怀孕时对她那样好了。他的演技拙劣极了，每天回家也懒得再装，不论小花多累，下了班还是要把薪水上交，然后像个保姆一样开始收拾乱糟糟的屋子，照顾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
小花的丈夫开始不怎么回家了，他嫌弃小花虽然不到二十，但穿着打扮已经老而土气，双手也不白嫩，比起按摩店和洗头房的那些同样年轻的小姑娘要差得太远。而且她还不笑，也不会说些好听的哄自己开心。
小花每个月赚的钱刚好够他丈夫每周按摩一次，而男人赚的钱正好够每周再多去一次那个亮着粉红小灯的洗头房，这样算下来，三十天中正好有四个双休日他是不回家的。
这八天是小花最轻松的八天，虽然她白天的工作仍然繁重，晚上的孩子依然吵闹。但到底是少了一个大爷要伺候，也没有冷嘲热讽和拳打脚踢。
家里的积蓄不多，这样总不是个办法。丈夫掐着小花的脖子，逼她去大城市里打工，然后把钱给寄回来，起码要比现在多一倍才行。小花望着婆婆怀里的孩子，除了点头也没有别的办法。
每年开春的时候，小镇上总会有一大批人出去务工，领头的总是那几个十年前就走出去的人，他们负责给这些同乡找工作，作为报答，第一个月的工资是要拿出一半做佣金的。
即便这样，还是有不少人会跟他们走，毕竟对于这些人来说，在大城市找一个包吃包住的工作是很有诱惑力的，工资起码也在三千元上下，还给上保险。交出去一千多块钱手里就还剩一千多块钱，而对于向来俭朴的他们，一千多元已经是巨款，怎么会不够花呢？
小花做的是大厦的保洁工，因为保安队长的“面子”，那个原本不提供住宿的大厦物业，破例在楼梯间里给她腾出了一个闲置的杂物间当做住处。地方虽然小，不过四五平米，但小花的个子也只有一米五，体重七十多斤的她躺在大床垫上，还是感觉很宽敞。
小花试用期赚两千元，抽出一千元给保安队长后，手里还剩一千元。她给丈夫寄回去七百五十元做孩子日常的开销用。丈夫打电话来骂她，质问她多赚了五百，为什么交上来的钱却只有一半。
小花解释了一千元当做佣金给保安队长了，下个月一定会寄回去一千五百元，而且三个月的试用期过后，起码还能多寄回去五百元。
丈夫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心里暗暗算计着这个月要少去按摩两次了，不过三个月后就能多去两次了，那儿的小妞一定会更顺从自己，把自己这个大金主给此后的更好……
只有二百多块钱，即便是供吃供住，在大城市里还是活得很艰难，小花把一分钱掰成三瓣，每一瓣儿都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
精打细算的小花就这样在大城市活了下来，一周，一个月，一季，一年。
工作很累，她也很想家，不想父母，不想丈夫，她只是太想孩子了，整整一年没见到自己的孩子，无论是哪个母亲也都难以忍受。
她每个月从牙缝儿里省下的那点儿钱都攒在一个小铁盒子里，到了年底，总算够买一张硬座车票，铁轨的另一端就是她的孩子。
可世上的悲剧总在幸福来临之前发生，婆婆打来电话，咒骂她是个不祥的怪物，因为自己儿子和孙子都死了，都是她给克的。
她大病了一场，把买车票的钱都看了医生。等病好了她也不想回去了，因为那个写在她证件上的地址，因为儿子的死，就再也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后来听一个同乡说，她丈夫是在去洗头房的路上踩到积水中，被一截断在里面的高压电线给击死的，而孩子是因为在家里等不到爸爸回来，不小心从婴儿床里翻出来摔死的。
小花只是哭了两声就好了，她哭的不是那遭报应的丈夫，也不是解脱了的孩子，而是在哭自己，眼泪是喜悦的，是为了纪念她脱离这三年地狱般的苦海。
从这以后，她度过了人生中最自由的半年，每个月都攒下两千元，她把自己五平米“小家”的破床垫换成了一个新的铁架子床，又买了新的生活用品，吃了人生中第一顿麦当劳，还买了一个二手的，但是所有功能都完好，可以自带美颜的手机。
她只有二十岁，人生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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