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幼安科考还有半月，辛赞决定带着他去一次暮苍山。
暮苍山位于琅琊南部，淮水河畔，来回车程须五日之久，这一次与以往任何一次带幼安出游都不同，临行前一夜他思绪万千，几近无眠。
二十八年前，这里还是大宋，也是那一年他考中了进士，辛家先祖世代铁血忠勇，到了辛赞这里理应继续传承，他日夜勤勉，不敢懈怠，他终于做到了他终于可以为大宋效力了，可是一切措不及防的变化都在一夕之间。
那一年的冬天异常寒冷，侵入中原人民的骨髓深处，金国的铁骑蹂躏了汴梁北部各州县，又长驱直入，屯兵百万于汴梁城下。
臣民同心守城，力竭血战，最终也无济于事，一夜之间市井繁荣，民生鼎盛，人居风雅的汴梁，成了尸骸遍地，破败荒凉的修罗地狱。
成王败寇，帝王更换，金人为了巩固自己在中原的皇权，扣押二圣，苛待臣子，盘剥百姓，毫无帝王之风。
因此中原之上常有自发结成的义军与金军对战，大战之后百废待兴，金人又整日到处抓捕义军，百姓更难有宁日，食不果腹，民不聊生。
第二年，康王赵构在南称帝，辛赞受族中所累未能南迁，他和曾经大宋的很多子民一起，被滞留在了这里，族中百口余人的生计，让他没有选择的接受了金朝的任命。
金朝建立初期，与民众关系紧张，并时常有义军反抗，完颜旻怕长此以往，反抗一系会渐成大势，于是决定多任命一些宋人为官，在中间转圜帝民日益紧张的关系。
辛赞就是其中一位，并且因为其才智过人，正直坦荡，颇得完颜旻的欣赏。
辛赞一边致力于施爱于民，一边致力于周旋朝中万象，后来长子去世独留襁褓小儿，他又多了一件事，要养育教导孙儿，白云苍狗，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这些年他一刻都不敢忘祖辈训导，中原之耻，只是他已日渐老迈，自知已经难有作为，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孙子身上。
他们辛家先祖，在秦忠勇，在汉猛将，铁血丹心，苍天可鉴，到了他这一代迫于形势算是蹉跎了，让他欣慰的是，他的这个孙子文武全能，天赋惊人。
从他出生，辛赞就对他寄予厚望，对他言传身教，谆谆教导一刻也未敢松懈，后又经刘瞻七年教授，加上他自己天赋异禀，勤学文，苦练武。
如今再看这孩子，是真的优秀到令人惊叹，看来，祖辈荣光，家国复兴都有希望了。也是时候该明确地向他指明以后需要走的路了。
翌日清晨，幼安已经和祖父在马车上行了一个时辰了。
上次跟祖父远行还是同祖父去济州，当时他还稚嫩，祖父也尚年轻。可如今，祖父鬓角已经花白，因为经常愁苦自艾，脸上皱纹更显深邃，上车之后不多久就开始疲疲昏睡。
他太累了，幼安想，全族上下都要靠他打点，朝中处事更是不敢松动一根弦，好在自己已经长大了，他可以帮他了。
由于路面不稳，车身猛然一晃，祖父醒了，他发觉自己头枕在幼安的肩膀上，暖暖地笑了，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说道，“祖父终于等到我的安儿长大了，可以有肩膀给我倚了。”
幼安亦忍不住笑了，“祖父，安儿的肩膀可算宽阔？”
“宽阔嘛，还差那么一点点意思，安儿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都十六岁啦，祖父。”幼安嘟起了小嘴。
今日他青衣简冠，无任何多余修饰，更显身姿修长，五官分明。他师从刘瞻这些年，辛赞每日与他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仿佛是一夕之间，他的孩子长成了翩翩儿郎。
“是啊，你已经十六岁了，应该去做些该做的事情了。”辛赞目露深意地对他说。
辛赞在金多年，须八面玲珑，应对魑魅魍魉，一刻也未敢放松。
今日与孙子在路上，他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几乎一直在睡。幼安则不同，他一直欣喜地观看路上风景，下榻驿站之时，再用笔绘图记录。
如此行到第二日晚，他们照旧找了一家驿馆，待到亥时末，幼安躺在床上还没有睡着，却突然听到隔壁祖父房间有敲门声。
他起身想去一看究竟，却在门口处听到一陌生男子的声音，“如今少爷大了，这件事情还是不告诉他吗？”幼安听到此话，便止住了继续前行的脚步。
“这件事凶险万分，不到合适的时机，万不可告诉他。”是祖父的声音。
“我已经找到合适的地方，咱们也有了一定的基础，不过发展壮大还需几年时间。”
“不急，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必须一切准备完全，再说.......”辛赞的声音低了下去。
幼安怕再听下去，会被发觉，便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房间。祖父他们到底在谋划何事？为何不让自己知道？
不过既然此事如此凶险，祖父一定有他的道理，还是当作不知道好了，反正总有一天祖父会告诉自己的。想到这里困意袭来，他便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了。
行至第三天巳时，终于到达暮苍山，此时阳光普照，淮水粼粼，风光正好。
辛赞和幼安在车上进食了些干粮清水，便下车登山了。
暮苍山高耸入云，连绵起伏，比灵岩山真的壮阔了不知多少倍，幼安高兴极了，便跟祖父一同沿石阶而上。
约两个时辰后，祖父喘息声慢慢急促起来，速度也慢下来不少，继续照这个速度往顶端攀爬的话，估计晚上也到不了。
不过此处正好有一处缓坡平台，南北都能看得清楚。
辛赞停了下来，充满歉意地对孙子说，“祖父，真得是老了，不能再往上爬了，没力气了，我就在此处跟你交代一些事情。”
幼安一边搀扶祖父，一边问道，“祖父身体看着大不如前了，安儿不孝竟一直未曾发觉。不过祖父，既然身体不好，又何苦舟车劳顿来到此处，在家说不也一样吗？”
“不一样。”祖父坚定地回答，继而从宽袖内掏出《天下州县图》。
这图已经有些起边，且旧黄了，一看就是这些年他日日都打开看，经常用手摩挲，淮水之南“临安”两字，已经被摸得有些褪色了。
“祖父。”幼安心中复杂，祖父这一生处境尴尬，壮志难酬，一辈子都在为了天下为了幼安，做着他不愿意做的事。他实在太苦了。
祖父手握州县图，先是带幼安来至平台左侧，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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