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内并没有外面那么气派,甚至显得很是普通,跟寻常人家一般,入门西面是马厩、鸡埘(shi),东面沿着墙开垦出一片菜地,用土垄分成了几块,种着葱韭,正面则是招人会客的大堂。
隶臣引着法吏沿着走廊,穿过正堂,去到了一件并不大的屋宇。
这里便是万迁的书房。
透过窗扉,已能够见到里面摆放着几个书架,上面更是摆满了一卷接一卷的简牍。
引到书房,隶臣便轻步离开了。
法吏躬身道:“法吏获拜见法官。”
良久。
屋内都没有传出回应。
不过获似乎早已习惯,只是这次却显得有些不耐烦,又过了一阵,里面才传来一阵回应。
“进来吧。”
获再次躬身,伸手推开了门帘。
屋内正坐的便是界休的法官万迁,他已是中年,年近四十,颔下胡须却已经有些发白,穿着一件略厚的外衫,皮肤黝黑,身材却是显得有些干瘦。
他背后摆着一个竹制灯架,面前摆放着一个矮脚漆案,漆案上展开着一卷竹简,万户正神色肃然的比对着这些律令,手中还拿着一直兔毫笔,不时在另一卷上坐着笔记。
法吏入内,长拜及地,说道:“法官。”
万千头也不抬,似乎已知晓法吏要说什么,淡淡道:“你此行是来告知我秦尚书令一行人之事吧。”
获点点头,作揖道:“回法官,正是。”
“前段时间陛下巡狩北地,一直有派官吏监察各郡县,而就在前几日,有几名随行官吏来到界休,而且他们一来便发现了县中十分严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严峻的土地买卖之事,在一番严查之下,已将强买强卖的豪强绳之以法。”
“此举可谓大快人心!”
“大快人心?”万迁摇了摇头,“他们的确为界休民众做了一点实事,但几近于无,所谓大快人心,只是暂时的,界休并不同于其他大县,这里官府为主导,地方黑恶并非这些豪强。”
“待黑恶卷土重来,只会越加怨声载道。”
“不过,秦尚书令?秦落衡?这名字似有些耳熟?”万迁总算停下了笔,皱眉想了一下,最终想了起来,去年他去咸阳更新律法时,就曾不止一次听过秦落衡之名。
他淡淡道:
“我记起来了。”
“他当时是博士学宫的一名博士。”
“不过此人并未从学室结业,只在学室学了不到半年,如此短暂的时间,何以能明悟秦律之密要?其人的确有不少聪颖之处,但就目前来看,当不得那般天下盛名。”
“他的正义之举,实则并无益处。”
说着,万迁就神色一黯。
轻叹道:“我虽身为界休法官,但对县中黑恶却是不闻不问,又有何脸面去评价他人呢?或许是心有郁气,倚老卖老罢了,传出去,只怕会让世人徒增笑耳。”
“呵呵。”
万迁看向获,说道:“你这么匆忙赶来,应该是来告知我具体结果的吧?秦尚书令最终做了何等判罚,你且细细道来。”
获道:
“下吏定详实相告。”
“秦尚书令经过几日的彻查,几乎将县中豪强一网打尽,而且将这些人的家宅全部搜查了一遍,搜出了大量的田契地契,并最终借此将这些豪强定了死罪。”
“这实是情理之中。”
“若只有这些,下吏定不敢如此匆忙叨扰法官,下吏今日在城中听闻了另一个消息,秦尚书令似乎不愿将这些契约焚毁,而是执意要将这些‘非法’购买的田地收为公有。”
“嗯?”一直神色平静的万迁,此时脸上竟露出了一抹诧异,似乎没有想到秦落衡的这个举动,问道:“你所言当真?秦尚书令真的把这些田地收为了公有?”
获苦笑道:
“下吏岂敢对法官说谎?”
“此事千真万确。”
“这些收上去的田契地契,这几日已全部归入到了官田,而原本为佣耕的黔首,也能继续耕种这些田地,今晨此事已在县邑传开,法官去到城中一问便知。”
“不止这些。”
“秦尚书令还十分关心农事。”
“这些天一直流连田地,关心地方民众的耕种情况,正是迫于秦尚书令的压力,原本跟郡上勾连的县令,也只能提前把征服徭役的男丁陆续放回,甚至还把耕牛分给了民众。”
“有耕牛,有男丁,加上少了豪强盘剥,今年民众的收成恐会增加不少。”
“由此可见,秦尚书令是真有心为民间做些实事,而非是所谓的走个过场,博一个虚名,不过,秦尚书令来界休的时间尚短,其实并不能查明实情,正如法官所言,县中黑恶不在豪强,而在官府。”
“法官你在县中多年,熟知县中各种秘事,若是法官将这些秘事告知秦尚书令,未必不能将突治、颀这些贪官污吏绳之以法,这岂非也如了法官你一直以来之愿?”
“下吏请法官为万民着想,把县中秘事检举揭发。”
“以正秦法昭昭。”
获一脸正义凛然的说着。
万迁双目微阖,丝毫没有动心,直接拒绝道:“此事莫要再提,我不可能去做的,你也不要再动这些心思,有些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获一脸费解。
质问道:
“为何?”
“下吏不明白。”
“法官、法吏的职责不就是为民普法吗?”
“商君有言:‘民不尽知’‘民不尽贤’,所以‘圣人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从而‘令万民无陷于险危’,‘万民皆知所避就’,眼下界休民众不知法,因而日常之中,不断触法违法,以至大秦律法形同虚设,这也是法官一直痛心疾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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